印在名字里的时光

印在名字里的时光

最近帮朋友的孩子取名,又听到了关于 “印” 字的争论。朋友丈夫坚持要用这个字,说是有 “一诺千金” 的分量;朋友却皱眉,觉得像老干部的名字。我在一旁听着,忍不住摸了摸口袋里那枚随身带了十年的小印章 —— 那是女儿出生时,祖父从旧书箱底层翻出来送给她的。
“印” 字确实有种老派的郑重。甲骨文里的 “印”,是一个人用手按压另一人肩膀的象形,本义就是 “按”。后来加了个 “卩”(节)旁,成了权力的象征。《说文解字》说:”印,执政所持信也。” 汉代官员离任时要将官印原样上交,铸印时故意在 “印” 字最后一笔留下缺口,称作 “破印”,防人盗用。这种近乎偏执的严谨,倒很符合我对这个字的印象 —— 它从来不是轻飘飘的。
记得女儿出生前半年,我和丈夫就开始翻字典。某个雨夜,我们同时停在 “印” 字页上。窗外雨滴敲着玻璃,像某种隐秘的摩斯密码。丈夫突然说:”《周礼》里记载,先秦时契约要盖 ‘ 傅别之印 ‘,把竹券剖成两半,各执其一。” 他眼睛发亮的样子,让我想起他求婚时手抖得差点打不开戒指盒。后来才知道,日本至今保留着 “实印” 传统,重要文件必须盖手刻印章才生效;而韩国人更看重印泥颜色,朱砂红代表至高的承诺。这种跨越时空的仪式感,最终让我们在出生证明上落下了 “书印” 这个名字。
当然有过犹豫。闺蜜直言:”听着像民国时期的账房先生。” 我翻出弘一法师 “一印一世界” 的篆刻给她看,她反倒问:”那你女儿将来被同学叫 ‘ 印章 ‘ 怎么办?” 这担忧并非全无道理。去年家长会上,班主任笑着告诉我,女儿总在课本扉页盖自刻的橡皮章,有次不小心把印泥蹭到同桌男生袖口,那孩子竟半个月都穿着那件衣服来上学。”像个小契约。” 老师说这话时,阳光正斜斜切过教室窗台上的铜钱草。
有趣的是,”印” 字在方言里藏着意外之喜。闽南语读作 “ìn”,与 “缘” 同音;在吴语里接近 “应”,有呼应之意。这让我想起祖父那枚田黄印章,印纽是只蜷睡的貔貅 —— 老人家当年从当铺赎回家传印章时,掌柜的却说这方印根本没人敢收,因为印文 “海天月” 三个字,在江湖暗语里是 “生死相托” 的意思。现在这枚章就摆在女儿书桌上,她用它给每本日记盖押角章,有次我偷看(原谅一个母亲的好奇),发现扉页写着:”今天妈妈又偷吃我的布丁,盖印为证,欠我三个。”
或许每个带 “印” 的名字都藏着这样的双关。它可以是《红楼梦》里宝玉 “绛洞花主” 的闲章风流,也可以是合同末尾不容篡改的朱砂;既能承载 “印心石屋” 的文人气度(陶澍书房名),又能在孩子歪歪扭扭的橡皮章里,留下成长的指纹。有次女儿把冰淇淋滴在作业本上,急中生智盖了个章遮住污渍,老师批改时竟在旁边画了个笑脸。你看,连错误都能被这个字赋予某种庄严的幽默。
现在偶尔还会有人问:”为什么选这么个老气的字?” 我总想起女儿第一次写自己名字时的样子。她悬着手腕,在 “印” 字最后一捺上用了太多力,铅笔尖 “啪” 地断了。那瞬间我突然懂了,这个名字与其说是我们的选择,不如说是时光在新生儿肌肤上按下的第一个指纹 —— 有些重,但暖得刚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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