霂字为什么不让起名?

那场讲座结束后,一位穿藏青色外套的母亲在走廊拦住了我。她手里攥着一本翻旧的新华字典,食指紧紧压着某一页 ——”霂” 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水汽般的微光。”派出所说这个字上不了户口,” 她的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纸页,”可《诗经》里明明有 ‘ 霂霂其雨 ‘ 啊。”

 

我接过字典时,发现那页的页眉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。

 

三年前参与某地户籍规范修订时,我见过更荒诞的场景。会议室投影仪映着《通用规范汉字表》三级字库的红色警示线,有位戴黑框眼镜的年轻科员突然笑出声:”上周系统崩溃就因为有人非要给孩子用 ‘ 龘’ 字,四十八条龙在数据库里打架。” 后来我才注意到,这份 2013 年颁布的规范里,”霂” 字恰好卡在二级与三级之间的灰色地带 —— 它既不属于 “原则上不用于姓名” 的禁区,又够不着 “通用规范汉字” 的安全线。

 

但现实往往比条文更锋利。某次在杭州户籍窗口,工作人员小张偷偷给我看他们的内部备忘录:凡是电脑打不出的字,默认不予受理。”其实 ‘ 霂’ 字在五笔输入法里能打出来,” 她转动着鼠标滚轮,”可全市派出所的打印机型号太老,这个字会变成乱码。” 说这话时,打印机正在吐出某位 “王〇〇” 的临时身份证,墨粉晕染开的圆圈像未落成的句点。

 

有趣的是,在传统姓名学里,”霂” 字本不该遭此冷遇。东汉《释名》解 “霂” 为 “小雨润物”,比 “霖” 字温和,比 “霏” 字端庄。去年在绍兴拜访老辈测字先生周师傅时,他蘸着茶水在八仙桌上写了个 “沐”,突然叹气:”现在年轻人连 ‘ 沐’ 字都嫌笔画多,谁还肯用 ‘ 霂’?” 茶水很快蒸发,留下淡黄色的水渍边缘,像被雨水泡发的宣纸。

 

但民间总有些奇怪的禁忌。我收集过十七个省市的起名避讳记录,发现河北某些地区确实存在 “水字旁招涝灾” 的说法。最极端的案例是某位父亲坚持把女儿名字里的 “涵” 改成 “晗”,理由是 “算命先生说八字水多”。当时我很想反问:那叫 “沙漠” 的孩子是不是注定旱死?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—— 在山西某县档案室,我见过 1942 年的户籍册,整页孩子都叫 “求雨”” 盼渠 “,墨迹干涸如龟裂的土地。

 

上个月整理田野调查笔记时,发现个耐人寻味的对比:同样未被收入三级字库的 “翀” 字(意为鸟直飞上天),在江苏某市却能正常上户口。当地民警老陈的解释很实在:”前年市领导孙子用了这个字,我们连夜更新了字库。” 他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份手写名单,十几个 “翀” 字排列如雁阵,而角落里用铅笔写的 “霂” 字被反复擦拭,只剩纸纤维微微凸起的痕迹。

 

这种矛盾让我想起语言学家朋友做的实验:他让大学生志愿者阅读含有 “暔”” 霂 “等字的文章,结果发现人们对字的容忍度取决于它出现的语境。” 出现在诗句里就是风雅,出现在户口本上就是麻烦,”他晃着实验数据表,” 就像允许在博物馆里摆青铜器,但不许你扛着鼎坐地铁。”

 

去年深秋,我在国家图书馆古籍部遇见个研究西夏文的研究员。当他得知我在关注姓名用字限制时,突然眼睛发亮:”你看西夏碑刻上这个字,像不像 ‘ 霂’ 的变体?” 投影仪下,那个消失八百年的文字确实带着相似的雨意。但当我们尝试用现代输入法还原它时,液晶屏上跳出来的却是巨大的 “该字符未被支持” 警告框。

 

后来我常想起那个瞬间 —— 研究员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,像在等待一场永远不会落下的雨。

 

现在回答那位母亲的问题或许太迟了。但每次讲座后,我还是会多带本《通用规范汉字表》备用。当有人问起 “霂” 字时,我会先指给他们看附录里 “姮”” 頔 “这些成功” 转正 ” 的案例,再翻开手机相册里某派出所的公告照片:关于生僻字需提交书面申请的第五条规定,用小四号楷体缩在公告栏最下方,像雨季过后墙角最后一块霉斑。

 

“其实可以试试 ‘ 沐’ 字…” 话没说完我就后悔了。那位母亲突然合上字典,封底撞击桌面的声响,让我想起多年前在甘肃听见的 —— 当地人为祈雨把陶罐摔碎在干涸的河床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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