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字里的 “锞” 字,为何总让人心里咯噔一下?
记得去年夏天,一位来自潮汕的年轻母亲急匆匆找到我,执意要给刚满月的孩子改名。翻开出生证一看,”锞” 字赫然在列。”家里老人说这字是给死人用的,天天闹得鸡飞狗跳。” 她抹着眼泪说。这已是我第五次遇到因 “锞” 字引发的家庭矛盾,不禁想起二十年前在皖南乡下见到的场景 —— 当风水先生指着族谱里带 “锞” 的名字摇头时,满屋子人瞬间面如土色。
查《说文解字》时,”锞” 的解释明明很朴素:”金果也”,指小块金属锭。但某天我在图书馆翻到明代《葬经考略》,后颈突然一阵发凉。书中记载丧葬习俗时提到 “金银锞子” 竟专指陪葬用的冥器,旁边还配着出土冥器的线描图,那些小金属块的模样,与字典里工整的释义形成诡异的重叠。后来在山西走访时,有位八十岁的银匠告诉我:”早年间打首饰的边角料才叫锞,正经人家谁用边角料取名?” 老人说着下意识搓了搓手指,仿佛要蹭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。
音韵上的忌讳更是个地域性的罗生门。在潮汕话里,”锞” 与 “苦” 的发音几乎相同,那位年轻母亲说婆婆每次喊孙子名字都像在咒骂。而江浙某些地区,”锞” 字读起来像突然噎住的咳嗽声。记得有回在杭州茶楼,邻座听到我分析名字时突然插话:”我们厂里老师傅说,这字念快了就是 ‘ 克’,要克亲人的!” 他言之凿凿的样子,让我想起某位坚持认为 “锞” 与 “磕绊” 同调的房地产老板 —— 这个总在酒桌上强调自己 “从不迷信” 的中年人,最后竟偷偷给儿子改了名。
但最耐人寻味的,是我在深圳结识的电子厂老板陈锞生。这个把 “锞” 字刻在办公室匾额上的福建人,反而认为此字给他带来了财运。”金属边角料怎么了?我白手起家靠的就是变废为宝。” 他八字里缺金,名字里的 “锞” 恰好补全了命盘。有次酒后他吐真言:”当初算命先生说这字凶,我偏不信,现在那些说晦气的人,不都来求我借钱?” 玻璃幕墙外的霓虹灯映在他脸上,明暗交错间倒真有几分 “化煞为权” 的意味。
这些年我渐渐明白,所谓凶吉往往与时代语境相互缠绕。清代姓名学著作里从不见 “锞” 字忌讳,反而民国时期的地方志中开始出现相关记载 —— 恰逢战乱频发,人们对丧葬用词变得敏感。如今珠宝店里 “锞” 字常被用来命名迷你金条,可一旦放进姓名领域,那些沉睡的集体记忆又会悄然苏醒。就像去年帮人改名时,客户翻着手机查完现代释义后突然苦笑:”其实我知道这字本义不坏,但每次幼儿园老师点名时,其他家长那个眼神……”
最近整理田野调查笔记时,发现一个有趣现象:越是经济发达地区,对 “锞” 字的接受度反而越高。上海有家网红甜品店取名 “锞锞屋”,年轻人排队打卡毫无心理负担;但在某些保留传统丧礼习俗的村落,连手机输入法打出这个字都会遭长辈白眼。这种割裂让我想起语言学家萨丕尔的那个比喻:文字是凝固的远古闪电,而我们始终活在它的余晖里。
那位潮汕母亲最终给孩子改名 “锞琳”,既保留原字又用 “琳” 字冲淡阴郁感。交材料时她如释重负的表情,与陈老板摩挲金质名片时的得意,在我脑海中重叠成同一个问题的两面:我们究竟在恐惧文字本身,还是恐惧被文字唤醒的集体记忆?外婆生前常说:”取名啊,说到底是场心理按摩。” 如今才懂,那些执意要改掉的 “凶字”,或许只是压在文化神经上的敏感点,轻轻一碰,就会牵连出整个族群的生存焦虑。
每次有人拿着带 “锞” 的名字来问吉凶,我总会先泡杯茶。茶汤在杯中晃动的样子,像极了这个字在历史长河里的沉浮 —— 有时映出金银的璀璨,有时又泛起冥器的冷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