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字的命运:当 “坤” 成为命名的战场
窗外的槐树沙沙作响时,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热搜词条出神 ——# 父母坚持给女儿改名只因含坤字 #。评论区吵得沸沸扬扬,有人嘲讽 “封建余孽”,也有人言之凿凿:“我表姐名字带坤,四十岁还没嫁出去!” 这样的场景,在我的职业生涯里已重复了太多次。
一页字典,两种天地
翻开《说文解字》,“坤” 字静静地躺着:“坤,地也,从土从申。” 这个在《易经》中与 “乾” 相对的概念,本义是承载万物的土地。《象传》里 “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” 的赞颂,至今仍镌刻在清华大学的校训碑上。可如今,当那位戴着玳瑁眼镜的父亲把字典推到我面前,指着这句解释时,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:“您看,这么厚重的寓意,怎么到我母亲嘴里就成了‘困住命’?”
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对峙。去年在浙江某村落做田野调查时,八十岁的周阿婆向我展示家谱,其中 “坤” 字辈的男性名字竟全被朱笔划去。“以前祠堂碑文上刻过这个字,后来发洪水冲垮了碑,算命的说这字阴气太重。”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不容置疑的光。有趣的是,三百公里外的闽南地区,我却记录到 “坤” 常被用作男孩名,取 “如大地般稳重” 之意。一个字在方言之海里浮沉,竟能折射出如此迥异的命运。
谐音的幽灵与方言的罗生门
语言学教授老张总爱开玩笑:“中国人起名像在玩扫雷游戏。” 某些方言区里,“坤” 与 “困” 同音(如西南官话),与 “阃”(指闺门)近音(如部分吴语),甚至与 “髡”(古代剃发刑罚)谐音(如某些闽东腔调)。这些幽灵般的联想,往往在命名时突然显形。
三年前有位上海客户坚持要给儿子取名 “晟坤”,直到孩子奶奶用苏州话念了三遍 “晟坤”(音近 “剩困”)后,全家瞬间倒戈。更微妙的案例来自广东某家族,族中女性名字禁用 “坤” 字,只因当地墓碑惯用 “坤山艮向” 标注方位 —— 活人的名字与死者的符号一旦重叠,禁忌便如同野草疯长。
话说回来,这些避讳真的经得起推敲吗?我曾花费三个月追踪十三例名字含 “坤” 的女性婚姻状况,发现其婚恋比例与同龄人无异。但当我拿着数据试图说服一位执意要孙女改名的老太太时,她突然泪流满面:“我女儿名字里就有这个字,三十岁车祸走了啊……” 那一刻,所有统计学都哑火了。
命名的现代性困境
陈坤的名字在热搜里被反复提及。这位影帝的星途似乎并未被 “不祥之字” 拖累,反而让年轻父母们理直气壮:“明星都能用,凭什么我家孩子不行?” 这种代际认知的撕裂,在北上广的咖啡厅与县城祠堂间划出深深的沟壑。
我的同行李研究员曾做过一项实验:向 00 后大学生展示 “淑芬”“招娣”“坤娜” 等名字,超七成认为 “只是普通汉字组合”。但同样的名单拿给农村算命先生看,“坤” 字仍会被红笔重重圈出:“女命带坤,劳碌克夫。” 不得不承认,当城市化进程快于文化心理变迁时,命名就成了传统与现代短兵相接的前线。
写到这里,窗外突然下雨。雨滴在玻璃上蜿蜒出细密的纹路,倒应了坤卦 “柔顺利贞” 的意象。那位摩挲着字典的父亲,最终给女儿取名 “坤阳”—— 用《易经》里 “乾刚坤柔” 的互补之道,试图平衡世俗的恐惧。这或许是最具中国特色的智慧:在禁忌的裂缝中,种一株转圜的幼苗。
当我们在害怕什么?
这些年解释得太多次,有时连我自己也分不清,是在说服别人,还是在说服那个曾经坚信 “科学能破除所有迷信” 的自己。那位车祸丧女的老太太,后来托人带话问我:“如果当初改了名,她会不会活得久一点?” 我盯着办公桌上堆积的姓名学典籍,突然想起《酉阳杂俎》里的故事:某人因避讳改名,却在赴任途中坠马而亡。
一个汉字穿越三千年时空,在甲骨上它是土地,在卦象里它是包容,在唇齿间却成了恐惧的化身。或许我们真正害怕的,从来不是字形字音,而是命运本身不可言说的荒诞。下次再有人问我 “坤字吉凶” 时,我大概还是会翻开《说文解字》,但也会轻声补一句:“您家乡的方言里…… 这个字怎么念?”
(后记:整理文稿时发现,《说文解字》实际将 “坤” 归为 “土” 部,而我记忆中《尔雅》的释义竟是混淆了 —— 你看,连研究者都逃不过记忆的篡改,何况飘摇在口耳相传中的民俗呢?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