儒字讳:一个被历史冷落的符号
翻检族谱时发现一件怪事:祖上明明世代书香,却无一人以 “儒” 字命名。这让我想起儿时邻家那位总穿灰布长衫的老先生,他总爱念叨 “好铁不打钉,好男不当儒”,当时只当是老人家的牢骚,如今想来,倒像是某种集体记忆的残片。
元代至元十九年的某次科举放榜后,大都城南的茶馆里,几个落第书生蹲在角落就着冷茶啃烧饼。其中一人突然苦笑:”咱们这些 ‘ 臭老九 ‘,连名字带 ‘ 儒’ 字都嫌晦气。” 这话并非全无根据 —— 当时儒户被划为 “九儒十丐”,地位仅高于乞丐。我曾在河北某县方志里翻到一条记载:当地望族张氏为避祸,将族中所有含 “儒” 字的名字尽数更改,连祠堂匾额上的 “诗礼传家” 都重刻过,生怕与 “儒” 字沾边。
说来有趣,同样是这个字,在汉代却是另一番光景。汉武帝独尊儒术后,士大夫争相以 “儒” 为名,仿佛这字能镀金似的。我查过《汉书》人名录,光是单名一个 “儒” 字的官员就有二十余人。这种反差总让我想起古玩市场上那些时而被追捧、时而被冷落的物件,它们的价值从来不在于本身,而在于握在谁的手里。
江南访古时,在绍兴一座老宅门楣上看到 “耕读传家” 四个字,漆色斑驳得厉害。守宅的老者告诉我,他们家祖训明确规定不得用 “儒” 字起名,”倒不是怕官府,是怕孩子性子养弱了”。这说法让我愣了半天。后来在皖南山区,又听村妇说 “儒” 与 “辱” 同音,给孩子起名要讨口彩。这些零碎的民间智慧,比正史记载更鲜活地解释着一个字的沉浮。
我曾固执地认为政治打压是主因。元代统治者将儒生边缘化,名字避讳不过是生存策略。但后来在山西见到一块明代墓志,墓主人生于元末却仍避用 “儒” 字,其子反而在永乐年间取名 “显儒”。这时间差让我意识到,民间忌讳往往比政策更顽固,也更具韧性。就像茶渍渗入宣纸,政治风云散去后,文化记忆还在纤维里留着黄褐色的印记。
地方志里那些矛盾记载最让人头疼。某地记载 “儒” 字避讳始于元初,翻过几页却又出现大德年间本地儒生捐修孔庙的题名碑。我为此专门跑了趟当地档案馆,管理员老爷子叼着烟斗笑我:”你们读书人就爱较真,老百姓哪有这么清楚?今天避这个明天避那个,横竖不过图个心安。” 这话糙理不糙,或许姓名禁忌本就是笔糊涂账。
现代人很难理解这种对文字的敬畏。去年某知名学者给孙子起名 “思儒”,在族中引起不小争议。九十三岁的叔公拄着拐杖来劝:”咱们家祖上吃过这个字的亏。” 学者笑着打开手机搜索 “儒商”” 新儒家 “给他看,老人盯着屏幕半晌,摇头叹道:” 你们年轻人啊…” 那一刻,我分明看见两个时代的认知鸿沟,在智能手机的冷光里幽幽地泛着蓝。
最触动我的是一则明代笔记:某塾师给学童起名时故意用 “儒” 字,被人质问,他提笔在纸上写下 “儒” 的篆体,指着说:”你看这字形,人需天地滋养,何耻之有?” 后来查证,此人竟是王阳明再传弟子。这种近乎固执的正名尝试,在讳莫如深的年代里,像极了寒夜中独自拨亮灯芯的手指。
如今国学班遍地开花,”子轩”” 诗涵 ” 等雅名泛滥,倒显得当年那些避讳有些矫枉过正。但转念一想,我们嘲笑古人迷信字义时,何尝不是正在制造新的命名禁忌?那些刻意避开的生僻字,那些追逐的网红名,不过是换了张皮的字符崇拜。历史像个恶作剧的孩子,总把相似的把戏藏在不同的糖纸里。
最近总梦见那个改族谱的张氏家族。梦里的他们围着火盆烧旧谱,火星溅到衣襟上也不觉,只是反复念叨着 “避祸要紧”。醒来后我忽然觉得,或许 “儒” 字从来就不重要,重要的是那些投射在文字上的恐惧与期待,像月光照在井底,晃动着永远捞不起的碎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