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遗忘的密码:一个家族字辈起名者的自白

被遗忘的密码:一个家族字辈起名者的自白

小时候最讨厌自己的名字 ——”德” 字像个顽固的老头子,硬生生插在我这个 90 后的名字里。每次新老师点名,”陈德轩” 三个字一念出来,教室里总会冒出几声憋不住的笑。我回家摔书包抗议,父亲只是慢悠悠翻开族谱,指着密密麻麻的名字说:”你看,从乾隆年间到现在,你是第二十四个 ‘ 德’ 字辈。”

 

那本泛黄的族谱里藏着惊人的秘密。在 “廷” 字辈那页,蝇头小楷记载着七十三位男性,有十二个名字后面跟着 “早夭” 的注脚。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曾祖父那辈人会给小孩起 “狗剩” 这样的贱名 —— 在婴儿死亡率惊人的年代,字辈可能是他们唯一能留给后人的遗产。

 

老一辈管这叫 “排字儿”,学名叫昭穆制度。说来好笑,这套规矩能流行起来,还得感谢宋朝那些考不上进士的落第书生。他们回乡搞起了基层文化建设,把孔孟之道包装成 “你三叔公的爷爷的规矩”。我曾在地方志里读到,明代有个县令判案时,靠字辈识破冒认亲戚的骗子,可见这套系统当年有多权威。

 

去年清明在祠堂遇到位白发老人,他扫了眼我的名牌就笑了:”你是庆字房老三家的吧?你太爷爷那支民国时搬去汉口了。” 我愣在原地,这个素未谋面的老人,竟通过一个字辈就拼出了我家族百年的迁徙拼图。表叔当年给儿子起名没按字辈,结果重了我侄子的名字,现在家族群里 @人总要闹乌龙,这种尴尬大概就是古人设计字辈时要杜绝的。

 

但现实总是比族谱复杂。堂弟给儿子起名 “Lucas” 那天,八十岁的爷爷把紫砂壶都摔了。老爷子坚持要按 “忠” 字辈重起,最后妥协成中英文名各一个 —— 上族谱用 “忠昊”,平时叫 “Lucas”。这场荒诞剧演了三年,直到混血小曾孙女出生,老人看着金发碧眼的 “淑” 字辈宝宝,终于叹着气说:”算了,活着就好。”

 

我也在传统与现代间撕扯。女儿出生时,我翻遍字典找到 “玥” 字,既暗合 “月” 字辈的谐音,又不显得老气横秋。签字那天突然想起族谱里那些早夭的 “廷” 字辈婴儿,他们父母是否也像我这般,在墨迹未干时就已经开始担忧名字承载的宿命?

 

有次帮美籍华裔朋友寻根,发现他祖父刻意改掉了字辈。1949 年的轮船码头,那个被抹去的 “孝” 字,或许比所有保留下来的名字都更真实地诉说着历史。这让我想起族谱修订时,执笔的六叔公坚持要把下海经商的 “不肖子孙” 单独列在附录,墨汁滴在纸上像凝固的血迹。

 

现在年轻人觉得字辈是封建残余,我倒觉得它像家族版的区块链 —— 每个字辈都是不可篡改的节点,只是现在没人愿意当矿工了。去年在基因检测公司看到有人靠 Y 染色体寻亲,突然觉得荒诞:我们花大价钱用科技手段重建的联结,祖先用两个字就解决了。

 

女儿五岁时突然问我:”爸爸,我的 ‘ 月’ 是月亮的意思吗?” 我怔了怔,把族谱里那个工整的 “月” 字指给她看。她歪着头说:”真好啊,我和两百年前的小姑姑看的是同一个月亮。”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,字辈或许从来不是枷锁,而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暗号,等着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,被月光轻轻照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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