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辞里的名字,是我们不敢宣之于口的梦
第一次听到 “江离” 这个名字时,我正坐在大学古代文学课的最后一排。老教授用他沙哑的嗓音念着《离骚》:”扈江离与辟芷兮,纫秋兰以为佩。”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,粉笔灰在光柱里打转,我突然走神 —— 如果将来有个女儿,就叫她江离吧。
当然,这个念头很快被自己否定了。太矫情,我想。但十年后,当一位怀孕的读者在信里问我 “能不能从楚辞里找个不落俗套的名字” 时,我脱口而出的还是这个词。你看,有些字句就像宿命,躲不开的。
楚辞的韵律天生适合取名。《九歌》里那些 “兮” 字句的拖曳感,把普通的字都酿出了酒香。记得给表侄取名时,我在 “安歌” 与 “浩倡” 间犹豫 —— 都出自《东皇太一》的 “疏缓节兮安歌,陈竽瑟兮浩倡”。最终选了 “安歌”,因为双声的 “ān gē” 比 “hào chàng” 更圆润,念起来像含着一颗青梅。后来孩子满月宴上,他父亲喝多了,抱着孩子反复念这个名字,竟把 “安歌” 念成了 “暗哑”,满座哄笑。这倒意外印证了我的选择:好名字经得起醉汉的糟蹋。
植物意象是楚辞最慷慨的馈赠。有位姓林的读者坚持要用 “杜若”,说《湘君》里 “采芳洲兮杜若” 让她想起故乡的湿地。我劝她三思:这花现在不常见,孩子可能要解释一辈子。但她反问我:”你不觉得吗?所有值得珍藏的东西,都需要解释。” 这话让我怔了很久。后来在苏州园林见到真正的杜若,淡紫花瓣垂得像叹息,才懂她的固执 —— 有些名字本就是给懂的人叫的。
神话元素则危险得多。三年前帮人取 “灵均”(《离骚》”名余曰正则兮,字余曰灵均”),结果孩子上学总被叫成 “零君”,家长差点找我退钱。还有位坚持用 “山鬼” 的摇滚乐手,被妻子以离婚威胁才作罢。楚辞的魂魄太野,现代社会的户籍制度装不下。倒是 “陆离” 这种词安全又惊艳,《离骚》里 “斑陆离其上下” 的光影交错,落在今天依然时髦。天!这个词简直是为所有不甘平庸的灵魂准备的。
最难忘的是给一对双胞胎取名。父母要求一个出自《楚辞》,一个出自《诗经》,说要 “浪漫与质朴平衡”。我在《少司命》的 “悲莫悲兮生别离,乐莫乐兮新相知” 里取了 “相知”,又从《诗经》挑了 “其琛”(《鲁颂・泮水》”憬彼淮夷,来献其琛”)。交付时心虚地坦白:《楚辞》这句其实写的是离别。那位母亲却笑了:”正好,人生本就是相聚与别离。”
当然也有翻车的时候。曾给咖啡师朋友建议 “瑶席”(《东皇太一》”瑶席兮玉瑱”),结果总被顾客听成 “摇席”。更别提现在满街的 “子涵”” 梓轩 “,反倒显得真诚 —— 至少父母没假装读过楚辞。有回在儿科医院听见护士喊” 芈皎皎 “,差点冲上去认亲,结果人家妈妈说是看《芈月传》随便起的。你看,楚辞在当代的生存状态,本就是一场荒诞剧。
《天问》的用典我至今没全懂,但那些破碎的问句反而最迷人。现代人爱楚辞名字,或许正是爱这种未完成感 —— 我们不敢直说的漂泊、不甘与追问,都藏在两千年前的字缝里。上周在民政局看到一对新人,新郎名叫 “顾正则”(《离骚》”名余曰正则兮”),新娘调侃说:” 你这名字,是要我守规矩吗?」他答:「不,是提醒我永远对你端正。」你看,楚辞最好的命运,就是被这样篡改。
或许我们爱的不是楚辞,是那个敢以香草自喻的时代?当同事的孙子被取名 “梓豪” 时,我忽然释然了 —— 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命名系统。楚辞里的名字,不过是我们不敢宣之于口的梦,偶尔借古人酒杯,浇自己块垒罢了。
对了,那个叫 “江离” 的孩子今年该上小学了。不知道她会不会在某天午后,突然被自己的名字击中。就像当年教室里的我,被一缕阳光和一句诗,轻轻刺穿了平庸的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