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字里的 “党”:一个字的重量
第一次听到 “党” 字出现在名字里,是在大学室友的家乡故事里。他提到邻村有位 “党生” 老人,我下意识追问:”是 ‘ 党员 ‘ 的’ 党 ‘?” 室友笑了:”你想多了,人家出生时还没共产党呢。”
这个回答让我愣了几秒。说来惭愧,作为中文系学生,我竟从未想过 “党” 字还有其他可能。后来查资料才发现,《论语》里就有 “吾党之小子狂简”,此处的 “党” 指乡邻故旧;韩愈《师说》的 “群聚而笑之” 前头,其实省略了 “党” 字 —— 那些嘲笑者正是结党的小圈子。这个字像块被反复书写的羊皮纸,每代人都在上面覆盖新的墨迹。
我渐渐留意起这类名字。有位退休教师叫 “党恩”,登记材料时常被误认为 “党员”,后来索性在括号里标注 “恩情的恩”。最耐人寻味的是一位名叫 “党卫” 的七旬老人 —— 这组合在当代语境里简直触目惊心,直到他解释这是 “保卫乡党” 的缩写,取名的祖父是民国私塾先生。这些案例让我想起语言学家萨丕尔的话:”词不是标签,而是活的历史。”
为什么选择这个字?在陕北某县档案馆,我发现 1949-1953 年间新生儿名字带 “党” 的比例是前三十年的七倍。有位 “党红” 女士在口述史中说:”父亲说没有党就没有新生活,这名字是谢恩。” 而在更早的宗族谱牒里,”党” 字往往与 “孝”” 睦 ” 连用,体现着乡土中国的互助伦理。两种逻辑看似对立,内核都是对集体力量的崇拜。
不过现实总比理论复杂。认识一位 90 后创业者叫 “党超”,他说这名字是爷爷坚持要取的:”不是政治含义,老爷子就觉得 ‘ 超’ 字太单薄,加个 ‘ 党’ 才压得住。” 这倒暗合了汉字的美学 ——”党” 字方正厚重,确实能平衡 “超” 字的飞扬感。就像我外婆总说,名字要 “镇得住命”。
但符号从不是无辜的。有次在学术会议上,我提到正在研究 “党” 字命名现象,立刻有同行反问:”你怎么看 ‘ 党’ 字被污名化的问题?” 这问题本身就很说明问题。某个字一旦与权力纠缠太深,就像被强光直射的物体,其他阴影处的细节都消失了。我想起 “文革” 后期某地要求 “党” 字名者集体更名的档案记录,也想起 2010 年某品牌因取名 “党茶” 被举报的新闻。一个字竟能成为敏感词探测器,实在吊诡。
最近认识一位叫 “党溪” 的姑娘,名字取自父母初遇的溪流,却总被问 “是不是党员”。她无奈道:”现在自我介绍都说 ‘ 溪流的溪 ‘,但小时候同学都叫我 ‘ 党代表 ‘。” 这种误读像一场永不停歇的传话游戏,每个人都在过程中塞进自己的理解。
或许名字终究是件旧衣裳,再考究的剪裁也抵不过时代风雨的浸染。那些坚持使用 “党” 字的人,有的为了铭记,有的出于习惯,也有的单纯觉得好听。下次再遇到这样的名字,我打算先问背后的故事 —— 毕竟每个字都像考古层,粗暴的定论只会掩盖真实的纹理。就像那位 “党生” 老人说的:”名字是祖宗给的,日子是自己过的。”